西夏陵6號陵出土的出現“軒轅”一詞的漢文殘碑。
西夏陵出土的紅陶套獸。
以上圖片均為史金波提供
隨著西夏陵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公眾對西夏陵及西夏學的關注度提升,希望深入了解西夏王朝的興衰軌跡以及西夏與各民族的互動關系。
元朝修撰前朝史書時,僅編修了宋、遼、金三史,獨未修西夏史,造成西夏歷史資料的嚴重缺失,長期以來西夏研究進展遲緩。近三四十年來,西夏研究逐漸成為熱點,其推動力一是以西夏陵為代表的西夏文物的發現和系統研究,二是以黑水城(今屬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出土的大量西夏文獻的整理、刊布、譯釋與研究。在這些文物與文獻中,保存著諸多反映西夏時期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典型資料。
過去的研究表明,西夏陵所體現的中國傳統的陵寢制度與陵園結構借鑒中原地區的傳統;西夏陵出土的文物包括石雕、陶瓷、鑄造、紡織等門類,多屬手工業制品,其工藝也與中原地區一脈相承。西夏陵園3個陵的碑亭遺址陸續出土了9座人像石碑座,近似正方體,有男性、女性之別,皆以夸張手法表現負重者的神態,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177號陪葬墓出土有碩大的鎏金銅牛,長1.2米,通體鎏金,造型生動,形象逼真,反映出西夏成熟的鑄造工藝。西夏陵園出土的大批建筑構件,反映出西夏建筑的工藝水平,其技藝足可與中原建筑構件相媲美。
此外,西夏陵中的諸多細節更值得關注,對我們理解西夏社會和各民族之間的關系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西夏陵很多碑亭出土的大量西夏文、漢文殘碑證實了在西夏最高等級的建筑中已形成兩種文字并用的制度。盡管碑文已殘碎,但依然提供了豐富的信息,有效地補充了歷史文獻的不足。西夏皇室為黨項族,卻在皇帝碑亭中豎立漢文碑,表明黨項族和漢族在西夏都是主要民族,兩種民族文化在這里相互印證,用碑文的形式鐫刻歷史印記。
一些碑文的撰述形式與專用詞語的運用,彰顯出西夏當時的文化表述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從字數較多的漢文殘碑中可以看到當時中國流行的語體樣式。如,陪葬墓中墓主人皆為王公大臣,在漢文碑文中一般都尊稱“公”,這是中國傳統“為尊者諱”的碑文書寫慣例,而在西夏文碑文中直接稱為“尊者”,既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又形成了獨特的記述方式。
西夏陵6號陵的漢文殘碑中出現了“軒轅”一詞。結合西夏文文獻《圣立義海》《孫子兵法三注》中對黃帝、軒轅的記載,進一步證實西夏對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軒轅的崇敬,這一理念不僅載于文獻,更在西夏陵這一高等級建筑的碑文中留下明確印記。在7號陵出土的西夏文殘碑中有“夫子”一詞,在這里特指孔子。聯系到西夏曾將《論語》翻譯為西夏文,并將孔子封為文宣帝,不難看出,西夏陵碑上出現儒學代表孔子的稱謂,正是西夏對中原儒學深度接納與傳承的直接體現。
西夏陵出土的殘碑文中,還保存了大量西夏的職官名稱,部分可以與西夏法典《天盛律令》相互印證,部分則是漢文文獻和其他出土文獻所未見,凸顯其獨特史料價值。如,西夏文殘碑文中有“上柱國”的稱謂,漢文碑文有“柱國”的稱謂,證實西夏設有勛官;西夏文和漢文殘碑中都有“金紫光祿大夫”,表明西夏存在階官制度。這些記載既補充了西夏職官制度的重要內容,也彰顯出西夏不僅在職事官體系上承襲中原傳統,在勛官、階官設置上同樣延續了中原王朝體制。
此外,6號陵出土的漢文殘碑中有北宋太宗“淳化”年號(990年—994年),應是追述前代歷史時所用,印證西夏建國前對宋朝正朔的遵從。更值得關注的是,西夏陵出土的西夏文和漢文殘碑中,多處記載了多個民族名稱,足見西夏時期各民族往來之密切。
20世紀初期,黑水城出土文獻與文物遭俄國、英國所謂“探險隊”劫掠。20世紀90年代起,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支持下,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與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合作,將存藏于俄羅斯的大量西夏文、漢文資料進行整理,并在中國陸續出版,為推動西夏學發展奠定了堅實的資料基礎。
在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文獻中,《番漢合時掌中珠》是一部西夏文和漢文對照的詞語集,其作者在序言中明確提出:“不學番言則豈合番人之眾,不會漢語則豈入漢人之數”,體現了對民族間加強文化交流的重視。此外,反映西夏社會的西夏文法典《天盛改舊新定律令》,據其頒律表可知當時還存在漢文本,可見制度層面的多語言應用。出土文獻中,中原的儒學著作《論語》《孟子》《孝經》,兵書《孫子兵法》《六韜》《三略》《將苑》,類書《類林》等均被譯為西夏文;同時,西夏還編纂了不少仿中原地區的通俗類著作,展現了對中原文化的系統吸納。在宗教領域,相關史料能清晰呈現出西夏佛教發展中的多民族交流軌跡。
西夏文文獻中還有大量反映社會生活的文書,多以草書寫成。其中不乏各民族和諧共處、密切交流的內容。西夏戶籍中,戶主既有黨項族,也有漢族;西夏文契約中,不僅有黨項族、漢族,還有契丹族以及回鶻、柔然的后裔;部分契約中,立契者與同立契者為夫妻關系,而且是跨民族婚姻。
西夏時期的文物與文獻證明:西夏文明是中華文明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中華文明的發展史,是各民族相互學習、共同進步的交往交流交融史,各民族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凝聚共識,塑造了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格局。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