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傳》的分形結構與權謀邏輯
——當代國產權謀劇的類型進化觀察
作者:孫 慧
“分形”(fractal)這一概念在數學領域中用于描述自然界中不規則且具有自相似性的復雜結構,即一種形狀可以被分割成若干部分,每一部分與整體具有相似形態。而在古裝權謀劇《藏海傳》中,主人公藏海的復仇之路恰似一張充滿隱喻的分形圖譜:權謀布局環環相扣、勢力博弈波詭云譎,敵人如同隱匿在迷霧深處的神秘碎片。若將“分形”這樣一個數學概念引入劇情解析,或許可以為我們打開一扇理解劇中權謀的新窗口,窺見那些隱藏在相似與重復之下的深層敘事密碼。
《藏海傳》的分形結構與權謀邏輯
分形視角下的復仇與權謀
在社會事件與敘事結構中,“分形”可以被理解為微觀沖突與宏觀權謀之間的嵌套對應,就像小范圍的博弈模式在更大格局下以類似方式再現。
在《藏海傳》中,這種結構貫穿始終。劇情鋪陳上,主角藏海(原名稚奴)的復仇之路即呈現遞歸式節奏,他從家族被滅、隱忍學藝開始,再以新身份入朝,每一個小勝利似乎都映照著過去的事件,卻又在循環中步步推進。正如一篇劇評所言:“劇情骨架幾乎照搬了《瑯琊榜》的框架——少年隱匿、登朝復仇?!边@一宏大主線下,劇中無數局部情節亦展現出與整體的相似性,小事和大事互為呼應。比如藏海進入朝堂之前處理與地方勢力關系時的幾次布局,都展示出“微權謀”策略,這些地方層面的交鋒,往往是權力大棋盤的縮影。
分形結構使劇情既有緊湊統一的主線,又在細節處跌宕起伏。觀眾能在劇中反觀自身經驗,生活里小范圍的談判與對抗,映襯了劇中角色在權力大棋盤上的對弈。劇中世界與觀眾現實經驗之間的互文,使得觀眾產生強烈共鳴。
從“爽劇”到深謀:情節升級與角色顛覆
在“分形敘事”中,每一個看似獨立的類型轉換,背后是主線結構的細胞式繁衍,由復仇劇中頗具爽感的劇情,逐步衍生出政治博弈的深度維度?!恫睾鳌返念愋脱莼w現了這種自相似性結構的進化路徑,復仇主線的情節沿用了《瑯琊榜》等權謀劇常見的以打倒敵人為主線的快感敘事,即通過藏海“打怪升級”式的連番勝利,逐步滅掉殺父仇人莊蘆隱身邊的黨羽,從而帶給觀眾“壞人被繩之以法”的情緒快感。有網友評論道:“這不是《瑯琊榜2》,這是斗羅大陸的文弱版?!彪m略顯諷刺,卻也道出了該劇前段復仇節奏的爽劇質感和對類型敘事模板的再次套用。而從第9集劇情開始不斷反轉,幼時玩伴觀風出現、兄弟拾雷被拉入復仇陣營、面具人取走香爐里的兇器并直接坦陳:“仇人不只平津侯,還有另外兩個”,看劇的觀感就變成了“仿佛沿溪流抵達彼岸,但沒想到卻是由溪流直接匯入大海。”
隨著劇情深入,該劇逐漸強調制度觀察,更側重于刻畫政治斗爭的周密布局和朝堂之上的權術博弈,頗有幾分歐美政治劇《紙牌屋》的政治陰謀風格,亦像《大明王朝1566》中奸臣嚴嵩與海瑞之間的斗爭那般復雜曲折。前期的驚險對決逐漸讓位于對權力結構和官場潛規則的細致剖析,這種轉變使觀眾從單純的情緒宣泄,轉為對當時的國家體制與個人命運深層次的思考。
值得關注的是,男主藏海的設定是“弱體強腦”,這在傳統男頻權謀劇中較為少見。以往很多英雄角色往往文武雙全,無論智謀還是武藝都近乎完美,而藏海不勝武力,主要依賴堪輿之術和智謀取勝。這一反傳統設定自有其文化寓意:西方哲學家培根曾言“知識即力量”,《圣經》中也有“人有智慧便有力量”之說。藏海正體現了這一理念——身體的羸弱反襯出其知識與策略的無窮威力。在劇中,他更像一位書生式的謀略家,用智慧彌補了武力的不足。這種“智者勝武”的敘事走向,呼應了當代觀眾的審美偏好,也突破了傳統男性角色崇尚力量的刻板形象。
敘事困境與續集格局的深化可能
若從“敘事分形”的角度回看,《藏海傳》并非結構完美的幾何體,而是有著數次的斷裂環節,我們也從中看到了國產權謀劇在表達策略和審美引導上的瓶頸。每當藏海面臨重大抉擇或謎團時,劇中往往通過與師父的對話來推進情節,師父像“信使”一般帶來真理和對策,觀眾不得不頻繁接受“師者點撥”式的獨白,劇情喪失了懸念與張力。每集后半段的權謀決策常在冗長的場景中靠臺詞呈現給觀眾,可視化表現不足,使得劇情轉變過程像被快進了一樣。另外,過度依賴臺詞暴露信息也壓縮了觀眾的思考空間,令觀眾產生疲勞感,甚至放棄追劇。
也有批評者指出,劇中某些情節邏輯存在遺憾,有網友道:“平津侯府的一場對峙,兩個陣營居然未能克制住情緒,公開展開明爭暗斗,卻又草草收尾,幾乎沒有邏輯可言?!鳖愃频倪€有藏海與莊蘆隱在監獄中對話卻公然無視監視者的存在,曹靜賢作為體弱的太監卻屢次奇跡般死里逃生,這種超出常理的“仙人續命”情節令人質疑。此外,冬夏女王之死、癸璽的權力爭奪線索被草率帶過,許多伏筆石沉大海,劇中人物的命運處理也稍顯潦草。
該劇的最大成功,在于以藏海為軸心構建了一條不斷嵌套升級的權謀敘事鏈條,如果繼續推出第二部,則可以在此基礎上引入更復雜的政治格局、更深刻的價值沖突與更具內涵的結構隱喻,進一步拓展這部劇集的思想縱深。如果說第一部是藏海爬上棋盤,那么續集可以讓他知道棋盤下還有地脈、風聲以及觀棋人。
無論《藏海傳》是否已經徹底跳出國產古裝劇“復仇-奪權-成功”的敘事閉環,至少它進行了一次頗具結構野心的嘗試——用一個不動刀的謀士,來行進一條層層推進、不斷遞歸的復仇與建構之路。這不是爽劇那種一次性釋放快感的直線沖刺,而更像是一種疊加、折返、環繞推進的敘事分形,即每一個勝利,都是對舊局部的改寫,每一次轉折,又重新勾連起全局的權謀紋路。
當故事走到藏海與香暗荼的分裂、趙秉文陰影下的權力格局、堪輿術所暗示的治理隱喻,我們看到的,已經不再是那個“打怪升級”的復仇傳說?!恫睾鳌纷兂闪艘粋€分形式的權謀寓言,它講的不是線性的勝負,而是一代人在體制縫隙中如何螺旋式掙扎、盤旋式前行。真正令人動容的,不是他贏得了多少,而是他如何在一次次權力重構中,逼近關于秩序、信仰與犧牲的終極問題。這不是快意恩仇的痛快,而是一種被現實拷問之后的自渡。
(作者系南京藝術學院副教授)